我有个爱好，喜欢看房子。并不买，也不租，只是看看。而且是在网上看。如果去现场看，你不买又不租，就会耽误别人的时间和精力。或曰：你不买不租，还看个啥呢？我说，好玩。大概跟人看直播差不多，只是年轻人看直播多了，容易肾精不固，伤身体。看房子没有后顾之虞。除非你哪天看上瘾了，突然想买，就糟糕了。

我在北京住了五年，搬过五次家。很多人在北京下定决心买房，就因为不喜欢搬家。我也不喜欢搬家。但相比搬家，我更不喜欢长久在一个地方住。长久在一个地方住，每天出门所见的一切，毫无变化，家附近所有餐馆都吃到腻，连散步时随便冒出来的一条狗都认识你，很无趣。

在老家，我爷爷住的地方最近拆迁，房子比我的年龄都大。住了三十多年，不想搬，不愿意住别人家里。后来没办法，买了一套房子，才愿意搬进去。钱穆老的时候，从素书楼搬出去，状态差得很快，总是说住得不舒服，没有树。我老了大概没这种困扰，年轻时搬家搬惯了，比孟母三迁都勤。我当不了大禹，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，估计是家里住宿条件太差了。

刚来望京时，我写过一篇《如何利用大数据在望京租到好房子》，那篇文章发表于两年前的今天，年8月1号。当时找房子，就是为了住。因为找得比较成功，到下次搬家，更加无所不用其极，带着捡漏心态去找房，总想用最便宜的价钱，找到最好的房子。为了找房，我把15号地铁沿线都看了一遍，几天没有去公司，以至于领导试探性地发短信问我是不是想跳槽了。

也就是因为那次找房太过分，中了骗子的圈套，被黑中介坑了。后来找到派出所、住建委，都不管，又找到法院——告他！打了一年官司，钱总算要回来了。但也给我一个教训，世界上好多看上去不错的东西，只管看看好了，别想着去要。一旦想要，就麻烦了。

打那之后，看房子就成了我的消遣。你可以想象，如果搬去住会如何改写你的北漂生活，但不要轻易尝试，真实发生的故事会永远和你的想象不一样。让美好的事物停留在想象阶段就很好，一旦想得到，就会付出很多代价，然后发现未必合意。

我设想过在北宫门附近住。那样就可以每天去逛颐和园和圆明园，我有公园年卡，这不是慈禧太后过的日子吗？我也不用坐班，每天傍晚的时候，游客散去，绕着昆明湖散散步，拎瓶饮料，边走边喝，没人时还能唱两句：老子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。这样的生活就够了，不需要多高年薪，也没有什么烦恼。

于是在北宫门、西苑附近找小区，像燕北园、骚子营这些。但骚子营不好听，人家问你住哪，你说骚子营，熟悉北京的人还好说，不熟悉的，还以为是瓦房店那种地方。不过，名字都是其次的，关键是附近没有大商场。

商场很重要。我从前看房子，对室内条件要求多，朝向必须向东向南，向西的话，下午太晒，向北又不得光。还要有大的落地窗，木地板，书架。不然书往哪放呢？好歹是个知识分子。当然，实际住的地方并没有满足。理由很简单：需求太多，预算不够。知识分子固穷。不过，既然后来不打算买和租，预算就不是问题了。再贵的房子，只要不租，随便看。五万一月的都敢看。

慢慢地，对室外的条件也有了更多要求，我会看一个小区周围有没有绿地，没有绿地，怎么能容忍呢？一个搞文学的人，住的附近有树、有水、有鸟，是必备的。不然，难道每天对着天花板和墙壁创作吗？不和大自然拥抱两下怎么行？

对，刚才说了，要有大商场。光和大自然拥抱还不行，没有商场，上哪凉快呢，大自然又没有Wi-Fi。有商场和没商场感觉是不一样的。没商场，就像住在农村，要树要鸟，回老家就行了。但老家你吃不到五种口味的披萨，喝不到十种口味的奶茶。住在城里最好的一点就是，在商场想吃啥吃啥，然后只需要走五分钟，就有树有鸟有石头了。

但北京虽然大，想让鸟和披萨在五分钟之内具备的小区，还是屈指可数的。先在地图上搜商场，再在商场附近看绿地，什么叫堪舆？这就叫堪舆。过去的风水先生搞得不就是这个吗？地理看好，再起一卦，“西南得朋，东北丧朋，安贞吉”，但是安贞的房子太破了。

天坛这种地方也不好，游客太多，太骚扰。天通苑、回龙观就更不用说了，到处是保安中介足疗店，哪栋楼逢着周末都有人搬家，楼道墙上贴满“修下水管道”、“空调加氟”，还是很影响心情的。

这么一算，偌大个北京城，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确实不多。对着地图，左琢磨，右琢磨，盯上两个小时，感觉自己有点像林彪。

等到真有些心动，就不看了。会有些高档小区，看到图片上的装潢和陈设，就觉得住在这儿就太幸福了。但实际上，能住在那儿的人，可能多半不幸福。艳羡心刚刚生起，就是踏入危险的第一步。当人一旦决定要为某个目标去搏一搏的时候，生活就很快被那些缠缚住了。

如果哪天你新搬了家，好长一段时间，就不想再看房子了。看的房子比自己住得好，就会失落不平，不如自己住的，又觉得没必要。如果买了房子，别的小区位置户型好坏，就不再关心了。无论如何，那是别人的生活，跟自己无关。而接下来的人生，在可以预见许多年，只能在这里展开。虽说是一种开始，更像是一种结束。

当我不知道自己要搬到哪里去，却隐隐觉得总要搬走，又没有那么急切的时候，去浏览一处又一处的房子，会兴味盎然，生活有诸多展开的可能性，又不着急让它展开，只教心中存有一线念想。愉悦在这个时候是最好最稳的，一分不多，也一分不少。

面对北京地图，六环以内，方圆百里，想象自己是薛定谔的猫，有多大几率居住在这里，又有多大几率居住在别处。这么想，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了。自己是一个遥远星球上的来客，到这里，只是偷闲来看看别人的生活。看别人为了生计奔波操劳，看千家万户的喜怒哀乐，悲欢离合，会觉得，这世上很多事情，原本没那么重要。

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王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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